第八章 一个鸡蛋
接下去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付一杰越来越粘他，但话却变少了，付坤不明白是为什么，问了也不说，他觉得没准儿是因为刘婶的那句小偷，要不就是因为付一杰每天都把鸡蛋省出来说是一会儿再吃，然后喂给那条叫丢丢的狗，于是营养不良没力气说话了。
付一杰盯着他的脸看了看，没有变颜色，顿时有些失望。
“给你。”付一杰突然碰了碰他胳膊，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鸡蛋。
“哎，睡吧。”
“睡吧，吃了更饿了，”付坤按了按肚子，回手在付一杰脸上弹了弹，“不过谢谢啊，还知道给我藏东西吃。”
“一个锅里。”付一杰声音还挺平静。
“放开我！她骂我妈！骂我弟！”付坤拼命挣扎蹬腿，瞪着刘婶，怒火让他什么也不管了，“泼妇逮谁骂谁，你老公就他妈被你骂跑的！活你妈该！”
“厨房？”付坤愣了，他家的鸡蛋买回来都放在屋里，吃多少煮多少，基本不可能放在厨房，他猛地坐了起来，压低声音，“付一截儿同学，你从厨房哪儿拿的鸡蛋？”
“你偷……”付坤差点儿咬着自己舌头，他虽然从小就特能折腾，但偷东西的事儿还从来没干过。
“你别使劲儿了，”付坤一个劲儿乐，今天他心情很好，胳膊上的夹板终于拿掉了，胳膊重获自由的感觉让他莫名其妙总想笑，坐在路边的栏杆上也不觉得冷，“寒假你在哪儿过？”
付一杰没出声，闭上了眼睛。
“你弟？”孙玮也听到了。
刘婶被老妈这一通喊给喊愣了，张了张嘴没说话。
没等付坤回答，紧接着更清晰传来的是付一杰的哭喊声，他把手里的画片儿往地上一扔，书包也顾不上拿，拔腿就往里跑。
付一杰的手指捏着他裤衩搓着，但没吭声。
付一杰觉得付坤笑得有点儿怪，但还是很听话地张开了嘴，对于吃的，他没什么抵抗力。
“我弟弟不知道那不是我家的，就拿……”付坤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婶打断了。
刘婶胖，又让付坤气得不行，就想扑上去好好扇付坤几个耳光，好几个男人才把她拉开了几步。
不过自打手伤了以后他就没怎么痛快玩过，还天天带着付一杰，这会儿胳膊好了，又已经离家很近，他一搓手，点了点头。
付坤皱了皱眉，看了看躲在自己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的付一杰，有点儿后悔，要说是自己拿的就好了。
“回我姥姥家，”孙玮叹了口气，“想那个呢，期末考试要没90分我哪儿也去不了。”
这正跟打群架似的又是骂又是劝又是拉来扯去的时候，不知道谁把刚出门去上班的肖淑琴叫了回来。
“嗯。”
不说话的弟弟没意思，付坤只好也每天都说鸡蛋过会儿吃，再装着吃不下，把鸡蛋塞给付一杰，不过他都是盯着付一杰，得他吃掉了才行，要不他怕这小子把鸡蛋给丢丢。
“刘姐，是我家坤子和一杰不对，鸡蛋我赔你，”老妈走到了刘婶面前，又扭头冲他和付一杰招了招手，“过来，先给刘婶道歉。”
付一杰没动，也没表情，就那么愣着。
“大冷天儿的……”付坤有点儿犹豫。
不过对他怎么个好法，他也说不上来。
“道歉？道歉就完了啊！”刘婶往地上又啐了一口，“你宝贝儿子打人知道么！还骂我是泼妇！这道个歉就想完事儿？”
“就是这么个理，”老妈斜了他一眼，“像你就打算冲上门去揍人，再有理也不在你这边儿了。”
骂骂咧咧的刘婶被拖走了之后，老妈闭上眼舒了口气，蹲到付一杰面前搂住他：“一杰，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拿，知道了吗？”
“别，不用了，蛋让你妈留着吧，”刘婶撇了撇嘴，转身往里走，“哎哟你妈真可怜，自己生不出了就去捡一个回来养着，还捡个小偷……不过自己生的也不怎么样……”
付一杰眼睛瞪得很圆，嘴里一片蓝不蓝绿不绿的颜色让他嘴都顾不上合了，盯着镜子半天都没动。
睡觉前，老妈按习惯给他俩把小屋的门关好，说了一句：“晚安小宝贝儿们。”
这件事最终的解决方案是老妈拿了十个鸡蛋带着他俩去了刘婶家，给人家赔礼道歉了。
“干嘛你！”付坤吓了一跳。
“你还工会主席呢就这样！”刘婶吼。
第二天早上去上学的时候，付坤领着付一杰出门，在大门外边儿等孙玮的时候碰到了出去买菜的刘婶。
她躺地上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听着他俩吵架声音过来的邻居也全都愣了。
“算了刘姐，坤子一个十岁的小孩儿……”周围邻居都在劝，“都住一块儿这么多年了……”
付一杰没有说话，付坤也没把话说完，他本来挺饿，现在手里捏着个鸡蛋，更饿了，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
“干嘛！”刘婶甩开他的手，往地上呸了一声，“我说什么你问你妈去！自己生不出还非得过瘾！”
“老宝贝儿晚安。”付坤笑着闭上眼睛。
他平时不怎么说脏话，因为每次说完都会被老妈用膏药把嘴粘起来至少半小时，但这会儿他是实在忍不住了。
付坤瞅着他背影笑了笑，走得真干脆，一看就知道是着急偷摸去看丢丢。
刘婶的老公因为受不了她的脾气跟她离了婚，这事儿全筒子楼的人都知道，但平时不太有人说，付坤也被老妈要求过不许随便说别人家的事儿，只是这一下气儿冲到了脑门上，嘴也管不住了。
“蓝舌头小怪物，”付坤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吐个舌头给哥看看。”
付一杰缩在被窝里捏着付坤的裤衩没有出声。
“不是你们家的？”付一杰问。
他藏吃的是习惯，其实厨房里不光是一家的东西，他不是不知道，但他没想那么多，有吃的，没人，就拿一点藏起来，饿了可以吃。
“不要脸，”孙玮把书包扔到了地上，“拍画片儿吗？”
“那你想怎么着！”老妈突然提高声音吼了一句，“小孩儿就是我生不出了从福利领院来的！怎么着！他没在别人家里呆过！不知道拿你一个蛋是怎么回事！都别拉着她！放开！我看她想怎么着！敢怎么着！”
但这一脚蹬出去的时候落了空，他被跑过来的夏叔从身后一把捞了起来：“坤子你干什么！”
“嗯，”付坤咬了一口鸡蛋，“大概是刘婶儿家的，明天我去跟她说。”
付一杰回过头，一句阿姨再见没有叫出来，他沉默着转身拉着付坤的衣角跟在他身后往街上走去。
“我这头回吓他，我哪知道他经不经吓啊！”付坤急了，把书包扔到一边，弯腰看着付一杰。
“行了，你俩先去上学，晚上我带你俩上刘婶家再道个歉，毕竟是咱们先拿了人家一个鸡蛋，你哥还动手了，”老妈站起来看看表，冲付坤挥挥手，“快去吧。”
付坤其实并不服气，他不明白老妈为什么非得道这个歉，刘婶就因为一个鸡蛋，能骂出那么难听的话，为什么还要道歉。
“就说！有种你让你老公回来！我……”付坤的嘴被夏叔捂住了，后面的话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哼哼。
付一杰凑过去对着镜子张开嘴，顿时就呆住了。
付坤把事儿跟老妈说了，低着头不愿意让老妈看到他眼睛里的泪水。
付坤看到老妈，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就想往外涌，他不爱哭，但这种情况下却还是跟被欺负了的小动物见着妈妈了一样。
“你自己看。”付坤拿出了自己的文具盒打开了，把里面的镜子对着付一杰。
“刘婶儿，对不起，我弟真不是故意的，我妈回来了就让她还一个给你。”付坤拉着付一杰准备走。
“你闭嘴！”老妈回头瞪了他一眼。
“肖淑琴！你今儿不给我说法，我跟你全家没完！”刘婶指着老妈就喊。
付坤低头小声说了一句：“知道了。”
“嗯？”付坤应着，不过肚子同时也叫了一声，他这声嗯差点被淹没在咕噜声中。
“刘婶儿，你家昨天煮鸡蛋了吧？”付坤问，其实他不太愿意跟刘婶说话，刘婶这人特别凶，对谁也没个好脸色，属于无事泼。
“废话，两顿没吃能不饿么，没听见这叫声啊，”付坤差点儿想说你也不剩个鸡蛋给我还好意思问呢，想想今天自己两顿没饭吃的原因，又打住了，叹了口气，“睡吧，别撩我说话，我睡着了就不饿了。”
“付蓝舌头。”孙玮在一边儿逗他。
孙玮对此意见很大，付一杰就像一个玩具熊，无论孙玮怎么跟他说，付坤是哥，我也是哥，他都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然后一开口还是，孙玮。
糖是甜的，没什么别的味儿，也没有奇怪的感觉，付一杰觉得挺好吃。
这边夏叔抱着付坤不敢撒手，付坤平时没事儿的时候看着还成，见了邻居也有礼貌，但谁都知道这小子从小就野，这会儿要没人管着他，不定能干出什么来。
“哥哥。”付一杰一边捏着他裤衩边儿搓一边小声叫他。
付坤的确不是什么老实孩子好学生，不过刘婶也没想到他能一低头就那么撞了过来。
“赢你二十张算完，”付坤拍拍付一杰，“一截儿你先回去，冷，我赢哭他就回，很快。”
正忙着挑画片儿呢，付坤突然听到了筒子楼那边传来了一声尖叫，他猛地抬起了头。
“亲才有用。”孙玮补了一句。
他从来没想过这是不是偷东西。
“你来抽啊！抽啊！哎哟付家这儿子真牛啊！我就说他们家养不出什么好货！”刘婶也不站起来，就那么坐在地上开始喊，“这么小就会打人了，以后不得杀人啊！”
老妈没理她，从夏叔手里把他拎到了一边儿：“说，怎么回事。”
付坤觉得付一杰可能是被吓着了，有些后悔今天自己那么火气那么大。
“你缺心眼儿吧，”付坤踢了孙玮一脚，“下回让你妹亲我。”
付一杰点了点头，这一通争吵让他吓得够呛。
付一杰平时不大理会孙玮的话，但这会儿却很快地凑过去又在付坤脸上亲了一下，再看，还是没变色，他挺郁闷地蹲了下去，用手指在雪地上戳着。
“算了，”付坤轻轻地在床沿儿上敲鸡蛋壳，“你还记得锅是放哪儿的吗？”
“歪理。”老爸在一边说。
“操你大爷。”付坤咬牙骂了一句。
“一……”付坤正想说点儿什么哄哄付一杰，付一杰突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没等他反应过来，脸上感觉到湿乎乎地一热。
“你说什么！”付坤没听懂刘婶这话有什么含义，但字面儿上的意思他听得出，这明显不是什么好话，他顿时火了，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推，过去一把拉住了刘婶的胳膊。
“再他妈说一句抽死你！”付坤指着她，咬牙说了一句。
“我不是心疼你跟一杰么。”老爸叹了口气，这事儿他的确是气得不行。
“台子旁边的架子上。”付一杰小声说。
他这句话顿时让坐在地上的刘婶炸了窝，蹦起来一边骂一边扑过来就要打付坤，周围的邻居赶紧都过来了，七手八脚地拦着。
“你有什么好心疼的，事儿都是你惹出来的，你说你哪来那么大的胆儿，夹板还没拆呢你就敢跟大人动手？”老爸皱着眉，“你这性子不收收，以后还得惹事儿。”
“成。”付坤点点头，冲过去就抬起了腿。
付一杰一晚上都没有说话，除了吃完饭之后说去上厕所，实际是去喂小狗之外，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付坤和孙玮在院门旁边找了块水泥地蹲下了，俩人都把画片儿翻了出来。
“厨房拿的。”付一杰回答。
“你饿吗？”付一杰问。
但付坤饿了，他知道肚子饿是什么感觉。
“哎哟你弟弟啊——哎哟呵，没看出来啊——”刘婶提高了声音，就差喊了，“这么小就学会偷东西了啊——”
场面陷入一片混乱，付一杰很无助地缩在一边，在福利院藏了吃的被发现，一般会冲着墙罚站，会被骂几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从厨房拿了一个鸡蛋，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付坤把糖豆放进了他嘴里。
看着付坤发红的眼睛，他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他本来是想留着自己吃的，尽管他现在每顿都吃得很饱。
付一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点了点头。
他现在就想着快放寒假了，要过年了，过年有好吃的，还有新衣服……
“你吓我玩呢！”付坤反应过来了，抹了抹脸，想想又乐了，“傻货，舔没用的。”
付一杰在他脸上狠狠地舔了一下。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就是我儿子，亲的，跟你哥哥一样，记住了吗？”老妈又摸摸付一杰的脑袋。
“一截儿。”他叫了付一杰一声。
“你先骂我妈！还骂我弟！”付坤本来都打算听老妈的话过来道歉了，但听了这话又停下了。
“嗯，走了，”付坤扶起自行车，还没看到孙玮的影子，这小子估计又起晚了，“老妈再见。”
付坤不担心考试，他虽然不是个好学生，但考个九十来分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老爸老妈对他的要求只不过是及格而已。
“嗯。”付一杰点点头，转身就走。
他从来没有分过东西给别人，这是第一次，因为付坤对他挺好。
老妈回身把付一杰拉到了她面前：“来！你看着办！道歉你不要！你想干嘛！这就是我亲儿子！你动他一个手指头看看！告诉你，谁敢动我儿子我立马也是泼妇！”
“不是吧，吓着了？”孙玮也愣了，踢了付坤一脚，“你也是，他不经吓你还吓他。”
付坤乐了一会儿，发现他一直没动，像是被吓着了，赶紧合上了文具盒，用手把他张着的嘴给捂住了：“一截儿？没事儿的，就是颜色，过会儿就没了。”
“煮了，干嘛，”刘婶一脸不痛快地看着他，没等他说话，突然又叫了起来，“是不是你偷我鸡蛋了！我昨天煮十个，早上一数只有九个了！我还奇怪是谁偷的呢！”
付一杰有些茫然，瞪眼儿看着付坤。
再说，肚子饿的像是被漂白粉洗过一样的感觉让他满脑子都是吃的，没功夫想别的了。
“道歉是必须的，有错就得道歉，”老妈叉着腰站在屋子中间，“咱该赔的赔，该道歉的道歉，这些事都做完了，她以后再拿这事儿没完没了，咱才能理直气壮地撒泼！”
“也不许学哥哥那样骂人，骂人是不对的，打人更不对，不管怎么样，刘婶是长辈。”老妈说这话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付坤。
“张嘴。”付坤拿了一颗出来，笑着说。
“小|逼崽子！你有种再说一句，今天我就扒了你的皮！”
吃了一会儿之后，付坤和孙玮看着他都乐了，笑得不行。
付一杰盯着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但就算这样，付一杰的话却还是少，每天乖乖地跟着付坤去学校，乖乖吃饭睡觉写作业，唯一让付坤觉得有点儿安慰的就是他不再抗拒被孙玮抱着坐在后座了。不过除了第一次他叫过孙玮哥哥，之后就再也没叫过哥，一直直接叫孙玮。
“工会主席怎么了！工会主席就不当妈了啊！”肖淑琴吼得比她还响。
“十岁怎么了！六岁都会偷东西了呢！”刘婶喊，谁劝都没用。
“一截儿，”付坤跳下栏杆，从书包里翻了一包魔鬼糖出来，“吃过没？”
“哎哟真是好儿子，亲儿子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捡回来一个还是小偷！你妈可真……”
晚上睡觉的时候付坤几次都想问问付一杰那条叫丢丢的狗是怎么回事，但想想还是没问，万一问了，付一杰让他帮忙求情把狗带回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婶大概也没想好自己到底想干嘛，也没想到平时对邻居都是笑盈盈的肖淑琴会突然声称可以变身成为泼妇，于是愣了愣神，邻居们赶紧趁着这功夫把她给拉开了，几个人又是推又是扯的把她给弄回了家。
“不心疼我啊？”付坤有些失望地看着老爸。
付坤相当吃惊，把鸡蛋放到眼前看了半天，确定这的确是一个鸡蛋之后扭过头盯着付一杰：“哪儿来的？”
付坤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了她肚子上，她被撞得摔到地上，手里的菜篮子飞出去老远。
“真惨。”付坤嘿嘿笑了几声。
“什么叫你们家，是咱家，”付坤把剩下的鸡蛋一口吞了，“一截儿，我跟你说，你可能不太明白，那个厨房是公用的，不光是咱家的东西放那儿，别人家的也放那儿，也不光是咱家煮鸡蛋，别人家也煮，懂了么，这个鸡蛋不是咱家的。”